早在四五月份,鹽場老墻的根部,爬山虎的嫩莖已悄然破土。它從干硬龜裂、泛著白堿的鹽堿地縫里探出身子,仿佛從大地的傷口中生出一線倔強的生機。初夏的六月,爬山虎已悄然爬滿了舊墻,那層層疊疊的碧葉,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新鮮而蓬勃。葉子密密層層地覆蓋住墻壁,在風里輕輕拍打,它們遮蔽了墻壁本來的顏色,也遮蔽了墻里曾經流淌過的歲月。
鹽場的侵蝕之力無聲無息,卻無處不在。墻壁上日復一日凝結的鹽霜,悄然爬上了爬山虎的葉片邊緣。新葉尚青翠欲滴,老葉卻漸漸被鹽粒舔舐出焦黃的傷痕,藤蔓表面也泛出一層灰白,如同裹上了一層薄薄的鹽霰。然而,縱使鹽霜如刀,它依然以不可遏止的生機向上攀爬,執著地一寸寸延伸著藤蔓,把生命的綠意涂抹于蒼黃老墻之上。雨水沖刷之后,墻面上便留下清晰蜿蜒的藤痕,深淺交錯,宛如褪了色的水墨,在斑駁舊壁上刻錄下歲月里一場無聲的拉鋸。
六月的風在鹽場上空奔突,裹挾著咸腥與灼熱,在墻頭打著旋兒。風過處,爬山虎的葉子便簌簌翻飛,整面墻的綠浪起伏,仿佛無數細小的生命在風中低語。風勢愈猛,那藤蔓便貼得愈緊,吸盤深深咬住墻壁,如同咬定命運不肯松口的牙齒,任風如何搖撼,藤蔓只牢牢攀附在墻上,巋然不動。
偶有鹽工在墻根下小憩,摘下幾片厚實的葉子墊在草帽里,那一點清涼的綠意便滲入汗濕的鬢角,成了酷熱里一點微薄的慰藉。手指習慣性地撫過同樣粗糙的藤干,像是撫摸著彼此共同的筋骨——那里面藏著一種鹽堿地才懂的韌勁。
暮色漸濃,爬山虎的輪廓在昏暗里愈發深沉。它們緊貼著墻壁,蜿蜒纏繞,仿佛從未停歇過攀爬的腳步,也未曾停止過對歲月本身的纏繞。藤蔓與墻壁,各自纏繞著各自的時間,卻共享著同一片晚照。它們不聲不響,卻以藤蔓的彎曲與伸展,在時光的墻壁上刻下自己的年輪——葉脈里藏著的,是光陰本身堅韌的足跡。
陶淵明曾寫“木欣欣以向榮”,草木的生機,原不止于眼前這一季的蔥蘢。爬山虎在鹽場邊緣倔強攀援,日月輪轉里,它把鹽場的咸腥釀成了藤蔓的歌謠。在鹽粒都畏懼的墻縫里,爬山虎的根須正悄然啜飲著結晶的咸淚——它以整片鹽堿地的荒涼作底,卻抽出了最蓬勃的綠意。
楊欣研